我不是一个善于告别的人,从来都不是。很多人,很多东西,明明知道应该及早收手或者转身,偏偏放不下,舍不得那些刻入骨髓的骨肉亲情和友情爱情,眷恋那已经不再属于自己的美好和缘分,总是迟迟不能开口说再见,于是总是让告别的过程拉得非常漫长沉重,折磨得自己很苦很累,有时候到了无趣的地步。
有什么办法呢?跋涉在红尘之中,哪怕把尘网看得一清二楚,偏偏做不到决绝和洒脱。多年后回头看,才明白,真正不舍得的东西,年轻的我们哪里能够轻易放手?一定是拼尽全力去挽留和争取的。这种努力的过程,本就证明了它存在的价值。在一场又一场漫长的告别之中,我们才能体会到生活的艰辛和无奈,真正明白生命的苦难和不易,从而变得更加坚定勇敢和豁达。接下来的几篇文章,我会写几个关于告别的故事,有的是自己的,有些是其他人的。写写人生旅程中的痛和不舍,以及对人生无常的解读。
第一个故事:告别母亲
小时候,妈妈身体一直不好,每天我离开家门去上学,都是胆战心惊的,唯恐回家就看不到妈妈了。所以总惴惴不安,想要早点回来。当然,孩子就是孩子,到了学校,妈妈已经被我忘得九霄云外,我全心沉浸到上课向老师提问和课间与同学们玩耍的乐趣中。直到放学铃声响起,我才突然想起妈妈。于是火急火燎地跑过田间小路,转过我家的青砖屋角,打开未锁的大门,轻轻走进妈妈的房间。妈妈的房间天窗不大,很黑,蚊帐也是那种农家自己织就的不透光的大麻蚊帐,显得幽暗可怕。因为怕把妈妈吵醒,我抑制住内心的不安,分开蚊帐,悄悄观看里面的情况---那种心理如今还记得清清楚楚,喊妈妈的话,怕把她吵醒;不喊的话,我又很怕自己看到将是一个死去的妈妈,一个鬼魂,所以内心特别害怕。
还好,妈妈都醒着,她会喊我一声,挣扎着起来给做饭吃。我的恐惧感一扫而光,满心都是欣喜和希望。内心一遍又一遍地念叨:妈妈,你不要死,等着我长大。我会当医生,我会救你,让你再也不要生病。
这个简单的信念一直鼓励着我走过整个求学之旅,高考时我的志愿书上只填报了两所学校,第一志愿是“同济医学院”,第二个志愿是“湖北医科大学”(那会儿医学院还未与综合性大学合并)。其实最想去的是北医,但是不敢走远,怕妈妈生病时我赶不回家。
高中上的是市一中,住在学校,一个学期中间很少回家。每次告别时,妈妈都会送我到村口的马路边,拎着大包的油炸食品,都是她亲手炸的。还有花生,咸菜之类。我总希望长途汽车能够晚点来,让我和妈妈多呆一会儿,让我多看看妈妈,多听她唠叨个没完。
到了学校后一心也就投入了紧张的学习,对妈妈的牵挂只能放在内心,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慢慢变淡。偶尔给她打个电话,电话里她总是欢天喜地,说她一点病没有,全好了呢,让我安心学习不要担心。我居然也总是信了,打完电话蹦蹦跳跳地回到教室,比考了第一名还开心。现在想来,妈妈病着的日子是常态,她只是不愿意我担忧她,所以接电话时,要装出非常健康快乐的样子。
后来读研究生,离家更远。每次走时,妈妈依旧给我炸了大包大包的麻花、糍粑干和虾片之类。那会儿已经不愿意吃油炸食品,但是又不忍心拒绝,总还是把她准备的吃食全都背上,装上满满一大编织袋,跟个打工妹似的,行囊满满地出发。妈妈依旧送我到村前路口,等车时,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卷钱,五块的,十块的,破旧不堪,那是她一点一点省下来的,或者去附近中学帮工挣来的,给我凑了几百块钱的生活费。我死活不要,她非要给我,最后总以我的屈服而告终。车子终于缓缓开来,我恋恋不舍地上车,看着妈妈越来越小的身影,内心惆怅不已,也担忧不已。妈妈,什么时候我们不用再分离,可以晚上睡一个被窝里唠叨家常,能够每顿饭都吃上你做的香甜的饭菜?
工作后一直要妈妈过来和我一起住,她总是不肯,来看过我的新房子后就匆匆离开了。工作总是很忙,妈妈总是说她很好,我回家很少。妈妈成功地骗过我很多年,让我一直以为她的病都好了。内心里我总以为她没什么大毛病,不过是贫血营养不良之类。
直到有天打电话回家我听出她声音很不对,说话都吃力。我急着问:“妈,你是不是病了?你要告诉我啊!”
妈妈的声音很虚弱:“我也准备打电话和你说,妈妈可能不行了。本来不想告诉你的,但是我想,你要是不给我治治病尽尽孝心,以后肯定会很难过,会过不去这一关。妈妈不能害你一辈子自责啊,所以我打算让你带着我看病去。”
那次妈妈坚持没让我回家去接,她自己坐火车出来了。我按照车次到站台接她,全车的人都下完了,还没看到妈妈的声影。我心急如焚,完了,肯定她不知道下车,要坐过去了。怎么办,这么多节车厢,我哪里去喊她呢?
我站在行人已经走空的站台,手足无措。这时候,远远的车厢那边,又下来一个人,挑着担子往这边蹒跚而行。那是妈妈,哪怕看不清楚,我也知道是妈妈。我飞也似地奔过去,忙不迭地责怪她:“你都病成这样了,还挑什么东西!”
妈妈黑廋得完全变了样,曾经高大的骨架子缩小了一大截。挑着担子摇摇晃晃。我要接过来,她不肯,说:“你是两个人呢,肚子里的要紧。”我无奈地只好跟着她,好不容易出站,赶紧拉着她去打车。
那个心功能已经濒临衰竭的妈妈,给我挑了40多斤的土特产出来。多年以后,这一幕始终烙印在脑海里。那空空的站台,那长长的绿皮火车构成的背景,妈妈挑着担子摇晃着走来的身影,那黑瘦干巴却冲着我笑的面容,每次想来都忍不住眼眶发热。
记忆更深的往事还在后头,医院,妈妈被查出来风心病,三个瓣膜损坏。当时找的大学同学做B超,因为罕见,科主任召集了很多同事过来观摩学习。我傻乎乎地站在他们旁边,听着他们兴奋的讨论风心病瓣膜损害特征,内心只有无底的冰凉和绝望。(我那会儿不知道还可以做手术)。
撕心裂肺的痛苦,痛到极点反而冷静无比的沉静。一切都不再重要,不再能引起我的痛苦和焦虑。我想,好好陪伴妈妈走好人生最后一程吧,按照她想要的方式,不勉强她一丝一毫。
所以我做的第一件事情,是告诉她实际情况,征询她的意见,是住院还是回家。妈妈平生第一次像个孩子似的,表示她一切听我的安排。我默默无语,说:“反正今天不住院,我们先回家。”
我扶着妈妈上公交车,然后呆坐着,看着外面的风景一站一站地变换。内心在呼唤:“上帝啊,你能否听到我的呼唤,我愿意把我自己十年的生命给妈妈,只要十年,好不好?只要妈妈活十年!我少活十年!不,二十年也好,用二十年换十年!”
苍天无语。我知道这也不可能。回到家,妈妈去客房躺下了,我回到自己的房间。没有坐床沿,而是坐在地板上,尽量压低声音哭得撕心裂肺。内心一遍一遍地重复着那些话:上帝啊,救救我的妈妈,救救我的妈妈,妈妈这么可怜,怎么可以现在就离开我?我为她终于做了医生,可是我救不了妈妈,医学救不了妈妈,我只有求告上帝。上帝啊,我愿意用20年的生活换妈妈的十年!
然而,医学还是能救人,上帝也听到了。一个月后,医院的胸心外科,进行了心脏瓣膜置换术。我把她从地狱之门的那边拖了回来。转眼已经八年过去,虽然术后她身体一直不太好,小毛病不断。但是,总算圆了我多年的梦,让我的人生无憾。我终于做一名医生,救妈妈的命。我也终于能够每天看着妈妈,吃上她香甜的米饭。
这个冬天,妈妈身体一直不好。其实我知道她只是累的,带我家老二太累,晚上睡不好,白天又有做不完的家务。
每天早上我出门时天未亮,忙完一阵后总会给她打“妈,今天怎么样?还是不舒服吗?”
妈妈的回答总是这样的:“好了,真的好了,我今天好得很呢。”
我从来不信,她不过是安慰我。昨天上午,照旧又是这样的对话:
---妈,今天怎么样?吃了昨天的药好些吗?
--好了,我昨天就好多了。今天彻底好了,刚洗了一大盆衣服。
我嗯嗯地答应着,眼泪已经模糊了视野。不敢开口说什么,只怕我会嚎啕大哭。妈妈,我终究是个没用的医生,终究是无法保证你的健康。还让你为我这么累!
生命是怎么样的轮回,才让我们相遇,成为母女。这样一对深爱着对方、因为对方痛苦无比的母女。妈妈,我这么爱你,为你担惊受怕了39年啊,可是哪怕拼尽全力,也无法给你轻松快乐和健康。
妈妈,我知道,我们迟早会面临着真正的告别。其实,这场告别在你生下我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。当年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,你一个风心病人,是凭着怎么样的勇气和坚毅,才生下了我。你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又一遭啊,而你从来没有动摇过,在养育我、陪伴我的这漫漫40年,你从来没有责怪过我一句,从来没有对我失望过一次,无论我犯了怎么样的疏忽和错误,无论我给你了你怎么样不堪重负的重担。我总是你最骄傲的事情,总是你最牵挂的那个人。这种无法衡量无法回报的深情,鼓励着女儿走过千山万水,历经千辛万苦,从来就不肯软弱低头,不肯怜惜自己,总是以勇往无前的姿态往前冲。
写这篇文章时,我坐在去宁波的高铁上。看着两边往后急速后退的田园村庄,想着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,眼泪又一次模糊了风景。而你的小外甥,捧着本《福尔摩斯探案全集》认真的看着,我终于获得了安慰,内心的痛苦慢慢淡去。这就是生命传承的意义,我们在承载着痛苦的同时,又播种着希望,一代一代,生养不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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